发表时间: 2024-07-15 22:43
民国三十五年,我15岁时从新安乡下进无锡城里的洞虚宫,拜火神殿住持华伯阳先生为师。阿炳当年54岁,他是火神殿东面雷尊殿的当家道士(当时洞虚宫设道院五所,即灵官殿、火神殿、雷尊殿、长生殿、祖师殿。)。阿炳叫华彦钧,华伯阳是阿炳的堂兄。不过他们关系不是太好。我称阿炳为"华先生",因为无锡习俗对道士的尊称不是道长,而是先生。我和阿炳在一起的时间总共有4年多。
我入道门是有家传。我祖父、父亲都是道士。我7岁就开始学习做经忏,但是决定吃道士这碗饭是在15岁。在此之前,父亲一直让我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古文观止》这些古书,希望我能读书出头。在新安乡下我就知道阿炳,人人都晓得瞎子阿炳是无锡城里的"小天师",丝竹好得不得了。
我的父亲尤墨坪很早就在火神殿里担任客师,可以说是火神殿的"二当家"。但日本人来了以后就回了新安老家,不来无锡了。为啥?有一次父亲进城时没有脱帽敬礼,被日本鬼子罚跪在城门口,在雨里整整跪了两个时辰。
我15岁那年,父亲因为要在新安做一个大忏,就到城里火神殿拿了一些法器。大忏做完以后,要把东西送还火神殿,因为父亲一人拿不了,就叫我帮着送上来。这是我第一次上无锡城。在火神殿,华伯阳道长对我父亲说,墨坪,你泥子(无锡方言,指儿子)阿要吃这碗饭?要吃,现在就要留下来了。我父亲生有3个孩子,我是老大。当时农村人的生路,除了种田,就是学手艺。手艺一般有泥水匠、木匠、裁缝、剃头匠4种,而我们家传的是学道士。当时,父亲就决定把我留下来。因为我从小学过经忏,所以留下来后,有法事就能帮着做做了。
我父亲和阿炳很要好,有空有兴致的时候,两人就合奏《三六》。《三六》又叫《三落》《梅花三弄》,父亲操琵琶,阿炳拉二胡,两人就喜欢这一首,不弹其他。
阿炳30岁时就双目失明了。我到火神殿不久,有一次跟在父亲身旁,阿炳的耳朵特别灵敏,听到我讲话,就问父亲,墨坪,你收了个小徒弟?父亲回答,不是徒弟,是我泥子。从此,阿炳只要听到我的声音,就会"小墨子"、"小墨子"地叫我﹣﹣因为我是尤墨坪的儿子。
阿炳中等个子,四方脸,长得蛮胖,有福相,他的两只"妈妈"(无锡方言,指乳房)特别大;阿炳还留胡须,戴一副圆形墨镜。如果摘下墨镜,有一只眼珠突出来,全是眼白,蛮吓人的。
阿炳最欢喜吃茶、吃酒、吃鸦片。有一块吃一块,有十块吃十块,反正有钱就吃光。茶都是吃红茶,没有人吃现在流行的绿茶。做道士的都欢喜吃酒,当然是白酒,黄酒不吃,阿炳的酒量很大,一斤白酒下去都没有问题。他听到我的声音总要叫我,小墨子,来,帮我拷酒去!叫我帮他拷酒,一般又都不给酒钱,但我还是去拷,因为他是长辈。到后来就尽量悄悄地避开他。
阿炳的钱都是吃鸦片吃掉的,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的董彩娣,又矮又瘦,也吃鸦片。照道理,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无锡城里烧"雷尊香",一季香汛的收入如果正常开支,可以应付两年的生活,但都被他一下子就吃光了。
阿炳住在雷尊殿东南角的一间破阁里,每天从一架矮梯上爬上去睡觉,矮梯七八级样子,缠了布条。屋里没有什么东西,烧饭都用行灶。啥叫行灶?就是用一只小缸,敲一个塞柴的洞,上面再放一口锅。
阿炳早上起来有时早有时晚,如果前一天夜里回家迟了,也会睡到吃中饭辰光。早饭吃不吃无所谓,起来后就吃茶、吃鸦片。
上午一般在家。每天总要叫我,小墨子,报纸来了没有?帮我念!如果我没有出去,就帮他念报纸。念无锡的《人报》和《锡报》上的新闻。我念报纸的时候阿炳一声不响,实际上他脑筋在动,有他认为精彩的内容他就在肚皮里改成他的话,等出去时"说新闻"。
中饭后阿炳要睡午觉。
下午阿炳也不出去,他"做生意"总要在吃过晚饭后。某一天阿炳出不出去,不要问他,只要听他在屋里弹什么曲子就知道了:如果是弹《龙船》《昭君出塞》这些琵琶曲,他肯定不出门;如果是拉后来叫《二泉映月》的那首曲子,那他一会儿就要出门去"做生意"了。
阿炳出门时穿青布长衫,一肩背了琵琶,一肩背了二胡;董彩娣走在前面,阿炳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。
大家都晓得阿炳精于二胡与琶琶,这个不去说它,我最难忘记的是阿炳击鼓。
那是民国三十六年夏天,无锡的一个民间组织出资,邀请有名气的无锡道士,在雷尊殿举办3天"罗天大醮"。那次真正是盛况空前,可以说是锡道士,在雷尊殿举办3天"罗天大醮"。那次真正是盛况空前,可以说是集合了无锡道教乐坛的名家高手。有一天晚饭前的空隙,有人对阿炳起哄:阿炳,我们一起来一个?来啥?阿炳积极响应挑战。《十番锣鼓十八拍》,你司鼓!大家都知道阿炳二胡与琵琶厉害,而这次要他司鼓,是故意掂掂他的斤量,想要阿炳出洋相。来就来!说完,阿炳健步走向司鼓席﹣﹣在雷尊殿内阿炳用不着他人搀扶引导。道教乐队的司鼓通常是乐队指挥,这次演奏,更要兼击五种乐器:鼓、板鼓、磬、木鱼和小镗锣,一般明眼人都有顾此失彼之虑,双目失明的阿炳会不会胜任,自然引起围观者的极大关注。
司鼓席上,阿炳神情镇定,姿势好得不得了。他伸出双手逐一摸定五种乐器方位,一个手势,捶落鼓鸣,道乐《十番锣鼓十八拍》奏响了。在点点鼓声导引之下,琴瑟琵琶,笛 箫唢呐,有条不紊地融入合奏的旋律。阿炳那优美的击鼓身姿,那明快强烈的节奏,令大家倾倒。没有误打,没有漏击,阿炳潇洒自如的神情,淋漓尽致的发挥,使观众忘记了他是位盲人。一曲终了,雷尊殿内爆发出雷鸣般的鼓掌喝彩声。大家都对阿炳的功夫啧啧称赞,表达佩服之情,阿炳自己也陶醉在鼓乐的余韵之中。
阿炳身体吁啥病,胃口大,一只蹄膀一个人一搭头。解放之后,阿炳没有鸦片吃了,原来魁格很好的身体明显一点点萎下去。烟瘾发作的辰光,我亲眼看见他眼泪鼻涕嗒嗒滴,鸦片烟枪里的灰都被吃得干干净净。
阿炳是1950年12月4日(农历十月二十五)走的。我帮他做的"五七"(丧俗,旧时以人死后每隔七日为忌日,祭奠一次。"五七"是人死后第五个七天的祭奠仪式。)。人家告诉我,阿炳走的时候头顶道髻,仍然是一派道家仪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