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4-09-22 08:18
玄奘西去,达摩东来,东西交融,禅宗应运而生。
然而,“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”的特点,使得要想回答清楚“到底什么是禅”,却并不容易。
故而,古代禅师常会对此给出匪夷所思的奇怪答案,诸如“一寸龟毛重七斤”,让人摸不着头脑。甚至,干脆闭口不答,索性当头一棒,让你自己悟去。
禅师之所以如此,是他们认为禅不可说,不能用文字来定义。种种奇怪的答复,不过是个由头,是一种引导的方式。
久而久之,禅就给世人留下了深奥难懂的刻板印象。这真的是禅之本色吗?其实不然。
作为独特的生命体验,禅有着强大的吸引力。许多人将禅融入自己的生活方式,让禅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形态。
而诗人,就是其中的一类代表。不依赖逻辑分析,不提供命题定义,诗和禅一样,只是鲜活地显示流动的情感状态。
苍山空寂,明月清朗,幽潭澄澈,野花自开自落,浮云时聚时散,禅意在其中自在流淌。
唐代德诚禅师的《船子和尚偈》,是用钓鱼为象征说禅法。
“千尺丝纶直下垂”,一个很深的欲望引导着人的行动,名也好,利也好,总之人心焦渴,一定要从外界获得什么才得满足。
可是“一波才动万波随”,就像水面的波纹,一浪推着一浪,你走了一步,随着就有第二步、第三步乃至无穷。然而,因果的变化却不是人能够控制的。世上有些人苦大仇深、生死相搏,被问到起因,不过是些琐屑小事,甚至是一时误会。何至于此呢?就是“一波才动万波随”嘛。
“夜静水寒鱼不食”,你忽然醒悟过来,发现自己最初所求的目标就是虚妄的,或者说可有可无的,得之失之,随之由之而已,你就从被动的状态中摆脱出来,飘然无碍。
“满船空载月明归”,你什么也没有得到,空船而去,空船而归,但心是欢喜的。其实,什么是“得”呢?你一心想要得到一个东西,念念不忘,心都被它塞满了,偌大世界,置若罔闻,“得”未尝得,失掉的已经很多!什么是“失”呢?你于外物无所挂心,将“得失”只看作因缘的起落变化,心中有大自在,根本就没有东西可“失”。
“一波才动万波随”是俗众的人生,“满船空载月明归”是禅者的境界,其中的区别很值得体悟。
人总是活得很匆忙,无数的生活事件迭为因果、相互拥挤,造成人们心理的紧张和焦虑。假如我们把人生比拟为一场旅行,那么渡口、车站这一类地方就更集中地显示了人生的慌乱。
舟车往而复返,行色匆匆的人们各有其来程与归途。可是要问人到底从哪里来,往何处去,大都茫然。因为人们只是被事件所驱迫着,他们成了因果的一部分。
但有时人也可以安静下来,把事件和焦虑放在身心之外。于是,那些在生活的事件中全然无意义的东西,诸如草叶的摇动、小鸟的鸣唱,忽然都别有韵味。
当人摆脱了事件之链,这一刻也就从时间之链上解脱出来。它是完全孤立的,它不是某个过程的一部分,而是世界的永恒性的呈现。
相传这是唐代一位比丘尼写下的开悟诗,题名《寻春》,诗中用“寻春”比喻访道,描述了开悟的心灵经历。
在各种思想学说中,真理性的东西总是外于、高于我们而存在,人需要做出各种努力提升自己,才能接近它,获取它。在这样的认识中,普通人被预设为较低级的存在。
这位“寻春”的比丘尼,开始也是向外探求,她不辞辛苦,四处奔走。尽管“芒鞋踏遍陇头云”,走遍山山水水,她还是找不到那个“春”,它似乎被隐藏在什么不可知的地方。她失望了,疲惫了,无可奈何地回到她的住处。
为什么寻不到这个“春”呢?因为在禅宗看来,世界的佛性和自心的佛性根本就是同一体,追求佛性不过是发现自我的“本来面目”。
只是人类的意识已经习惯了用对立的方法来看待万物,物我对立,善恶对立,是非对立,黑白对立;习惯了用概念代替和曲解实在的事物;习惯了在欲求的满足中体会“幸福”,因此真我佛性、“本来面目”被禁锢在深重的幽暗之中。当这一切被抛弃、化解以后,真我以其本来的澄明状态显现,这就是直指本心、见性成佛。
在诗中的表达,是“寻春”者无意间看到就在她的小茅庵的旁边,开着梅花,顺手摘下一朵,放在鼻子下面嗅它的香气,感觉十分舒适忽然抬起头来,这不是一树梅花全都开放了吗?“春在枝头已十分”!
按照修行者的描述,达到开悟状态是生命潜能和智慧的充分实现,是舒适地顺应生命之流,充满平静的喜悦。这本来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境界,但诗中用苦索不得、焦虑万分后忽然间发现满目皆春的喜悦,传达了“悟”所达到的精神境界。
这里有一个问题:“尽日寻春不见春,芒鞋踏遍陇头云”的过程,只是个错误,因而是毫无意义的吗?
恐怕不能这样来理解。如果说“悟”表明认识自我与认识世界是同时完成的,那么也可以说,不经过认识世界,甚至不经过种种挫败、迷失,人也无从认识自我。用诗中的话说,就是不经过“芒鞋踏遍陇头云”,就不会忽然发现“春在枝头已十分”。
到了这个时候,外在的追寻与内在的求索,交汇在了一起。
唐诗中写寺庙钟声的作品,张继的《枫桥夜泊》为人们所熟知。
有关张继生平的资料很少,大概可以知道他是天宝十二年(753)的进士,担任过一些中级官职。从他留下的诗作来看,他曾在江浙一带游历,这首诗应该就是游历过程中的作品。
诗开头描绘出一幅凄寒的深秋景象。“月落”表明夜已深,同时也让人联想到这位游子孤独地坐在船中凝视着月亮已经很久了。“乌啼”在夜晚是一种不安的声音。那些鸟儿被什么惊动了?是什么让它们不能安然地栖息?这种不安传递到诗人心中,孤独的情绪进一步强化了。“霜满天”写出漫天寒意向人侵逼。一句诗,三种意象,从视觉、听觉、触觉上相互配合,而且在情绪上有越来越加强的压力。
值得一提的是,唐代士人离乡漫游,常常有很多实际利益的考虑,并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,容易感到身心疲惫。在这首诗中,诗人没有写他的客愁和孤独,只是通过景物就很好地体现和传达出情绪。
首句从大范围入手描绘景色,次句则变换视角,用近景,也是用和“夜泊”关系更直接的风物与之配合。夜晚,枫树的色彩可能不容易显现出来,但对诗来说,它可以提供红叶斑斓的联想;而夜晚跳跃着的渔火,更给人以温暖的感觉。这两种意象,不仅增加了诗境的层次,也调和了画面的色调。
在静态的景色完成之后,抒情主人公出现在画面的中心,他“对愁眠”。当然,这里的“眠”只是一个想要入睡的动作,他其实长夜无眠。
这时有钟声响起: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可以肯定的是,听到钟声的一刻,张继的感受必然很强烈。
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这个夜晚,张继长夜无眠。世界是美好的,江南水乡的秋夜格外清幽,作为诗人,张继能够体会它。但世界也是难以理解的,你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催逼着人不由自主地奔走不息,孤独地漂泊。
人生总是有很多艰辛,除了对自己,没有人可以说。这时候钟声响了,清晰地撞击着人的内心。深夜里,张继听到一种呼唤,他找到近乎完美的语言形式把这个夜晚感受到的一切保存下来。寒山寺的夜钟,从那一刻到永远,被无数人在心中体味。
禅或者说禅者的气度,往往表现得十分豪迈,这在根本上和禅学的哲理有关。破除“我执”,去掉了小我的局促,却让大我的尊贵凸显出来。
曾有僧人问百丈怀海禅师:“如何是奇特事?”百丈答云:“独坐大雄峰。”
这个回答十分微妙而富于诗意,彰显禅者俯瞰人寰的阔大胸襟、宏伟气象和沉静态度。
中唐时期儒者李翱与禅师药山惟俨的交往,是中国哲学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话。李翱是韩愈的弟子,师徒两人是中国儒学传统朝理学方向转变的关键人物。惟俨曾先后师从石头希迁和马祖道一,和百丈怀海一样,从慧能数起算是南宗禅的第四代传人。
元和十五年(820)李翱出任朗州刺史,一日前往药山寺拜访惟俨禅师。当时“道”和“道统”是这一群儒者所关心的问题,所以李翱首先就问“何谓道耶”,惟俨则以禅宗惯用的隐喻方式回答他:“云在天,水在瓶。”
《宋高僧传》记载此事,说李翱当下“警悟”,“疑冰顿泮”像冰一样凝结的疑惑一下子全都化解了。临别,李翱留下了《赠药山高僧惟俨》诗二首记其事,第二首是:“选得幽居惬野情,终年无送亦无迎。有时直上孤峰顶,月下披云啸一声。”
后两句用一个形象的细节,描绘出高僧不凡的风采:惟俨偶尔夜来游山,直登孤峰之顶,正当云散烟消,一轮明月皓然当空,他发出洪亮的啸声,在山谷中传响不绝。如此性情奔放,和尚对自己的人生该是非常满意的吧。
禅门五宗,以临济宗声势最盛,流播最为久远,其创始人临济义玄性格鲜明,他公然宣称,唯有“大善知识”,才懂得“毁佛毁祖,是非天下,排斥三藏教”,因为不受外来的拘禁,而获得“透脱自在”。
他的后世传人大慧宗杲说他要不是当和尚,就会成为孙权、曹操一类枭雄,这是自家人的评价。义玄禅师常用一些诗化的句子来表达,比如他的自我描摹就是:
虽然只有两句,但如果不那么拘泥,我们还是可以把它视为一首诗。一轮孤月,无限江山,禅者惊破夜空的长啸,令天地为之动容,于是萧瑟之气,弥散四野。这种寂寥之中的磊落与孤傲,实在令人震惊。
禅宗这种推翻一切权威、要求必须从个人的内心求得真理的豪迈精神,对中国古代,尤其明代中期以后社会的思想文化,自我意识和个体精神的强化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。
“截句”就是“绝句”。这首诗作于道光七年,当时龚自珍三十六岁,为了应试住在北京,中举十年,进士还没考上,人生光景正是窘迫,却又十分不甘,于是有奇梦。
开头就写自己的落魄情形:长久漂泊在外,钱花完了,头发也开始白了。但童心犹在,壮志犹存。在《易经》中,六为阴爻,九为阳爻,阴阳相辅,造化循环。所以这里说的“六九童心”不是简单指童年之心,而是指源于天地造化的人的本心。它如果未被庸俗的世界消磨,就具有自然所赋予的宏大活力。
后两句是写在这“童心”上生成的梦境:叱喝月亮从帘外一片红色的大海上升起,月光照耀下,看到的四周都是花的海洋,花影如潮,汹涌起伏。
这确实是一个奇异的梦境,它喻示着生命力量的宏伟与瑰丽,又以热烈的涌动,表达冲破一切阻碍、自由奔放的渴望。诗中的佛性童心,幻化为花影怒潮,澎湃汹涌,这一变化实在有深长的意味。
少年时代保持着童心的纯真,悲哀是热烈的,快乐也是热烈的;歌也罢,泣也罢,常常是无端而起,说不明来由,不掺杂一点虚伪造作,呈现的是生命的真实。
然而天真无邪的童心却容易被现实的世界侵蚀、损坏。成年以后,与世周旋,不能不有利害的计较,于是痴心妄念与种种狡黠,以一片杂色的晦暗蒙蔽了生命的纯真。
一般人总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,是因为“成熟”。龚自珍却说,当往事闪烁浮现于梦中,童心又回到生命中来,不由得猛然心惊:为了追逐世俗的名利,屈从社会的压迫,人丢失了多少珍贵的东西!
与此同时,龚自珍的“不检细行”是有名的。在龚自珍身上,我们看到随着社会向现代转变,禅在一部分智者身上,表现得热烈和不安定。
本来,禅赞美生命活力,崇尚自由,同时也追求淡定和超脱,这些因素在古代是并不矛盾的;到了近现代,由于人的个体意识强化,对自由的要求提高了,对情感的抑制降低了,矛盾就会出现。
这也意味着,禅在现代中的矛盾——活力与自律之间的张力,需要现代习禅者自己去调适。
魏晋诗人阮籍常常驾车外出,走到无路可走,便恸哭而返。因而,他的诗常能表现出这种人生的困顿与焦虑,比如“徘徊将何见,忧思独伤心”。
让人动容的“穷途恸哭”,强烈地表达了人生与世界的对立,以及生命为外力压迫所带来的紧张感。阮籍改变了中国的诗歌传统,使它的内涵变得沉重,然而这样的诗不合于禅意。
同样以行路象征人生,陆游的名句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给人以更多的愉悦,让人对生活抱有信心:在看似无路的地方,可能有一片新的天地出现,只要能够坚持,希望总是有的。
但这也不是禅。这两句诗描写的是单线的变化,是对预期目标的等待。人生的道路受各种不可知因素的影响,预期的目标往往很难实现。如果“山重水复”之后并非“柳暗花明”,又会怎样呢?是不是仍旧回到“穷途恸哭”?
与之相比,王维的诗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是禅。
沿着山溪走到了水的尽头,但这仅仅是水的尽头。倘若并不曾预设一个固定的目标,就会看到世界充满着奇妙的变化。在远处的山谷,在与走过的路毫不相干的地方,云渐渐涌起,升向高敞的天空,景象如此动人,视野无比广阔。
如果在“水穷处”沮丧不已,心境闭塞,自然就看不到“云起时”,或者说即使看到,也很可能熟视无睹。
王维的诗,体现了深刻的禅理:若能消弭固执和对立,抛却贪欲与妄念,脱离紧张和焦虑,生命和天地的完美会以更 广大的面目呈现。
就像人生百味,唯有品尝之后的超越,方能甘之如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