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时间: 2024-11-01 13:54
马尔克斯说,“独裁者是拉丁美洲文学有史以来一个永恒的主题,因为独裁者是拉丁美洲特有的、唯一有神话色彩的人物”。
《恶时辰》的镇长可以视为“男主角”,被称为“马尔克斯笔下第一个极权人物”。
一、权力的孤独
“镇长”是行政职务,象征权力。
马尔克斯没有给他一个名字,意思是他不需要名字。
更深的意思是,镇长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所有人。铁打的镇长,流水的执政党,这个镇长被推翻,还会有下一个镇长。
小说基本上没有他的外貌描写。
相比之下,很多配角,甚至只有一个镜头的人物都有外貌描写,有些酱油人物的特色就是靠外貌描写来体现。
这说明,对这位独裁者来说,外貌和名字一样不重要,而且不具有独特性。
镇长日常穿中尉军服,人称“中尉”。这是一个关于拉美特色的疯狂暗示:军人掌权。
很直接的联想是军人用手里的枪夺取政权。背后可以延伸的历史知识太多太多了,读者可以自行想象。
理论上,镇长、神父、法官都是“上边”派来的,他们各司其职。
实际上,神父和法官只能主动或被动地给镇长“配戏”,没有实权。
镇长第一次出场,马尔克斯的描述是“还年轻,举止灵巧,每走一步都想让人感受到他的权势。”之后从神父的视角来看镇长,他“步履矫健,神情潇洒,一点也不像个中年人的样子”,老年人神父自惭形秽。其实他的年龄大于35.
“跟镇长边走边谈,法官有些吃不消,镇长走路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,大步流星地往前赶”——镇长的体力比法官强,做事是雷厉风行的风格。
书中有很多表现镇长权威的细节,举两个例子:
(马戏团老板被逼离开)小船在河心转了个弯以后,老板靠在船舷上,把两手握成喇叭状,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:“再见,警察,你这个臭婊,子养的。”
镇长在码头看着,码头还有一群围观群众,他跑路了也不敢直接骂镇长。
枪案发生后,警察冲出来,围观群众围着警察,警察举枪大喊“往后退”。这里没写群众的反应,很明显是没反应。
而镇长谁也不看,平心静气地说“请大家退出广场”。人群散开了。但大家还在围观,之后镇长又对着人群做了个轰赶小鸡的手势让大家散开。
在中国的权力叙事中,一个“独裁者”身边必然会跟着一群“太监”式的跟班。
镇长身边只有6名警察,其中3个还是监狱里提出来的普通刑事犯冒充的,这些警察只能帮他杀人。所有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都是镇长亲自出马,所有夸赞自己是个好人的表演都由他一个人完成。
这种孤独比中国古代那些帝王们更强烈。
权力的孤独是他的主动选择。他有意识地用手中的权力伤害小镇居民,又产生了一种全镇皆敌的心理防御机制。
大白天他睡不着,觉得自己身陷在这小镇的泥潭里拔不出来。按说,他掌握小镇的命运已经好多年了,但是小镇还是那么陌生,让人捉摸不透……随着岁月的流逝,他的周围渐渐织起了一张无形的蛛网,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这天下午,哪怕他稍微明智一点,也会问一声:究竟是谁控制了谁?
旁观者看得更清楚:
镇长陷在这个镇子上,拔不出脚去,而且越陷越深。
小镇在镇长的掌控之中,他又在谁的掌控之中?镇长既是权力的主人,也是权力的奴隶。
两位有地位的寡妇对镇长的评价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想法:罪魁祸首,该死的家伙。杀人凶手。
严重怀疑拉美没有“刽子手”这个词。
二、手腕和演技
故事刚开始时,镇长的形象非常正面。他被枪声惊醒,马上抄起武器赶赴现场。抓捕凶手、查验尸体、维持秩序、找大夫验尸、找法官办案,一系列操作下来,表现得精明干练、办事非常有效率。
跟法官的女人说话,还有点幽默感。
镇长的另外一面是一点一点显露的。
1、能说会演
最细思极恐的情节是佩佩死后,镇长和凶手的“双簧”。
黄头发大个子(从近处看,他的脸上还有一股孩子气)被带到旁边的那间牢房里。走进牢房,他把衣服全部脱掉,交给镇长。这些事做得不慌不忙,仿佛举行什么庆典似的,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。
抓人、刑讯逼供、杀人、捂盖子,把枪口对准讨公道的人,这一套流程他们太熟悉了。难以想象他们已经做过多少遍。
镇长很喜欢“讲民主”——越没有什么越要强调什么。
神父在他办公室忍不住打个喷嚏,他也要来一句“咱们是讲民主的嘛”。理发馆贴了一张“莫谈国事”的纸条。镇长说咱们现在讲民主。
离开理发馆以后,他马上换了一副嘴脸,“总觉得理发馆那个地方是个阴谋家的老窝。”
暴雨导致水灾,受灾居民自己找地方住。镇长无意中看见搬家,得知这家人花了30比索租堂萨瓦斯的地作为“临时安置点”。马上嗅到“商机”,说公墓后面的空地免费。
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家安置完毕,跟大家一起修马路,“肩并肩地和居民一起干活,帮他们安放好家具”。嘴上也疯狂表演:
新政府很关心公民的福利。
像这么个居民区,24小时就建好了,这种事过去可从来没见过。
我们是在设法把这个镇搞得体面些。
我们把地白白送给你们。
他永远是嘴上说得好听,下手毫不留情,灾民的食物他也要去抢一口。而灾民则是嘴上不饶人,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忍着肉疼给镇长呈上丰盛的食物。
镇长:你们还可以种上点东西。
女人:种什么,猪都会糟蹋光的。
——一语双关。
镇长看着食物:“嚯,够大伙儿饱餐一顿的了。”
女人:“愿上帝保佑,你吃的东西都堵在心里。”
他刚大赚了一笔,不想管匿名帖的事,推说匿名帖是私生活的事:
眼下镇上平安无事,人们开始相信政府。现在要是为了这种区区小事动用武力,冒的风险可就太大了。
后来出现了传单,他反应非常迅速,很快抓到人。
因为传单涉及他的根本利益。
2、恩威并施和挑拨离间
这是对任何一个管理者都非常有用的“管理手段”,是镇长最擅长的手法。
小镇对马戏团热情很高,但马戏团被镇长逼走。镇长在码头上当众问老板“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,你为什么要走?”跟围观群众说“他不肯给孩子们白演一场,所以我才不准他演出”。
为了让卡米查埃尔“反水”,极尽挑拨之能事,不惜爆料堂萨瓦斯的叛徒身份:为了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出卖自己手下人的家伙,你在露天里风吹日晒,一坐就是24个小时,犯得上吗?
他是扯大旗、打官腔的高手,滥用权力总是要冠以“奉上边命令”的名义。他往往先用“上边”恐吓别人,再以“好人”的姿态来安抚。
他跟蒙特罗索贿(或者说敲诈),先把人关在牢房,5天不让吃饭、不让探视(神父除外)。他再以好人的姿态出现,跟蒙特罗谈话。
话里全是套路,核心意思只有一个:给钱。
他先给蒙特罗解释政策,说按正常流程,这个案子会有专案调查员来调查。对于蒙特罗来说,难点是要付给法院和律师至少两万比索,公文流转需要至少两年时间。
再说“不正常的流程”,镇长直言:你的一切都捏在我手里。上边有命令,让我们结果了你,没收你的牲口。别的镇长都听话照办,但我是个好人。重点是:我愿意帮你的忙。
蒙特罗问:多少钱?
镇长很干脆:五千比索,用一岁的牛犊来付。
蒙特罗加码:再加5只牛犊,今晚就把他送走。
凶案的结果:凶手蒙特罗离开小镇,贴匿名帖的人还躲在暗处,巴斯托尔白死。最大的赢家是镇长,抬抬手就收获两万五。贾雨村放过薛蟠,还搞了好几次表演。
复盘一下镇长这套“组合拳”,蒙特罗被晾了5天,身体和精神都处于一个极端状态。这时候镇长开价,蒙特罗没有不接受的。镇长也不能一开始就谈话,那样不利于他开价,也不利于他的名声。
神父说蒙特罗没吃饭,镇长使出“甩锅”技能:他怕别人给他下毒,他不愿意打扰他老婆,不肯吃饭店里做的饭。我们也不能把饭强塞到他嘴里去。
神父求情,镇长顺水推舟,“既然您这么关心他,现在就来补救一下”。让警察去买饭,还不忘卖好:这顿饭由镇政府出钱。
收获两万五还鬼话连篇:我是为他好。对有钱的人,还能白帮忙?我希望您能帮助他弄清这些事理。
神父看不过眼但还是配合演出:你们在犯罪(5天不给人吃饭)。您这份好心未免要价太高。
蒙特罗杀人、匿名帖泛滥,神父求个情、提点建议,镇长都给个顺水人情。传单是触碰镇长底线的东西,神父加上大夫都不管用。
镇长第一次见马戏团老板,先来个下马威,说有人投诉你们。老板好一番解释,镇长趁机敲打。
一头死掉的母牛漂在水里,镇长趁机展示权威:谁要是能在一小时之内把两只牛角拿到我的办公室,我就给谁50比索。小镇居民响应后,他又加码到100,还带老板去看。
他演上瘾了:我们这个镇是个幸福的乐园。
三、警惕性
1、日常生活
镇长睡梦中都保持警惕, 枪放在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,有人靠近他能感应到。
枪声一响,镇长猝然惊醒,伸手抄起手枪和子弹带。平素他总是把这两样东西放在吊床旁的一把椅子上,左手一伸就能够着。
镇长一伸左手,倏地拔出手枪,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,差一点扣动扳机。这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,一看进来的是阿尔卡迪奥法官。“我睡觉时耳朵特别灵。”
入口的东西也非常谨慎。买治牙疼的药,他问得清清楚楚,还是不敢吃。
“他经常几天几天的不吃饭,只有饿得实在顶不住了,才到饭店里随便吃点什么。原因很简单,他把吃饭这件事给忘了。”我感觉他还考虑食物的安全。
虽然他确实不干人事,但从灾民锅里抢吃的,八成还是考虑食物安全。
镇长办公室是“装有铁甲的办公室”“铜墙铁壁的办公室”“私人碉堡”。这是他亲自布置的。办公室装了钢板,有沉重的铁门,只有一个通风口,是开在高处的几扇窄小的天窗,墙上挂着几支步枪和冲锋枪,还有保险柜。
这间办公室让镇长很像一个“装在套子里的人”,充分体现了他的不安全感,是他在小镇处境的缩影。
逮捕蒙特罗这样的莽夫,他小心翼翼:
镇长左手端好枪,右手抹了抹眼皮上的雨水,一步步地朝前走,手指紧张地扣住扳机,两眼死死地盯着塞萨尔·蒙特罗。突然,他止住脚步,用和蔼的口吻说:“把枪扔在地上,塞萨尔。别再干蠢事了。”
佩佩死的这天下午,4点左右,他午睡还没完全醒过来,从家里去办公室的路上都没搞清楚时辰,但本能地觉得不对劲。“只见迎面跑过来一个女人,两臂朝左右伸开。镇长还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,掏出手枪撒腿就跑。”他这个反应像条件反射一样自然。
2、“性冷淡”
镇长的热情都放在了权、钱上,总觉得差点什么——以男权社会的“惯例”来看,少了性。
对“性”的不感兴趣,他表现得很明显。楼下饭店的年轻姑娘“穿着合身的短装,挺着丰满的胸脯”,他没正眼看过,姑娘跟他搭讪,他也不理会。
他跟马戏团老板说想和女算命师卡桑德拉睡觉,卡桑德拉去了以后,镇长都是叫她算命。第一次算他的生意,第二次算匿名帖是谁贴的。
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“性”趣:“看到她那银白色的指甲和光溜溜的胳肢窝,心中不觉一动”。说明他还是有“男人”的正常反应。
可以用警惕性来解释:他太清楚小镇多少人在等着他狗带,太害怕自己出现防御上的漏洞,必须避免一切可能让他“防御失守”的事情。
3、牙疼
这个情节设定非常巧妙。先铺垫镇长的牙疼,留下悬念,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拔牙作为重点情节。既表现了镇长、神父、牙医的性格特点和仨人的人物关系,也让读者看到了小镇的过去、现在和将来。
镇长首次出场,就交代了他被牙疼折磨两个星期,嘴巴肿了,连续3个晚上睡不着觉,一直没刮脸。之后他每次出现,牙疼都加剧。
他一直吃止痛片,恨不得给自己一枪。法官的女人说这个牙不拔掉就消不了肿。神父递台阶,说他先去跟牙医递话。牙医拒绝。神父说“有的大夫也会拔牙”,镇长迟疑,“他会说没有钳子”——大夫会找理由不给他看。
最后还加了一句“都在跟我作对”。他去买药,心想药铺掌柜肯定在幸灾乐祸。被贴了匿名帖,行动上假装无事发生,自言自语说“准是参加巡夜的人站岗站腻了,到处贴匿名帖解闷”,心想“镇上的老百姓知道这件事一定开心死了。”
——坏事做尽的人往往会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所有人。
忍了至少3个星期——又过了一个星期,11日的凌晨,他疼得发抖,肌肉紧张、抽筋,到极限了。
带着警察和武器半夜去牙医的诊所砸门,翻箱倒柜搜查“违禁物品”,橡胶枕头、弹簧座位都不放过。他知道牙医手里有几,把枪、是什么样的枪。
“你老婆要是胆敢离开屋子,我就下令开枪”。他生怕牙医预先设什么埋伏,怕牙医老婆去摇人。
3个警察分别守大门、房门口、窗口。镇长拔牙烘托出了谍战片的氛围。
镇长在椅子上坐好,把湿淋淋的雨衣扣上扣子,只觉得周围都是冷冰冰的利刃在卫护着他。
牙医被迫给镇长拔牙。他嘴上不客气,行动也不客气,以没有麻药为由,直接拔牙:
我反正不着急。
你叫这个刽子手站到不碍事的地方去。
你们杀人,历来不用麻药。
我就盼着您把命丢在我家里。
马尔克斯一步步解密:小镇上“只有牙医被宣判死刑后没有弃家逃亡”;牙医是另一个“反对派头子”。
拔完牙以后,镇长开始给自己找补。用“上边”来恐吓牙医:“我接到上边的命令,要查抄你的住所,上面指示说,要在你这儿找到军火武器,还有搞全国性阴谋活动的详细文件。”
再次装好人:
“我本来想积点德,把命令抛在一边。一切费用由镇政府来付,包括修理临街的大门。要不是因为你这么顽固不化,本来用不着花这笔钱的。”
我的牙可不介入党派之争。
——但他在小镇制造杀戮就是因为党派之争。
四、捞钱
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,被法官揭破:他不声不响地一点一点在攒钱。这件事可教他开心了。
镇长有“强盗”之称,从他和蒙特罗的交易也能看出来。
他对商机格外敏感。初次见马戏团老板,就注意到他每个手指上都带着镶宝石的戒指。
神父建议对匿名帖采取行政手段,镇长再次顺水推舟,实行宵禁。马戏团老板提议晚上11点开始,夜场的进项平分,镇长不满意。老板选择离开。
意外的收获是电影院。老板曾经建议镇长买下电影院,镇长当时说“我看行”,就没下文了。实行宵禁后,镇长说电影院是公共事业,要没收。
他让灾民用了那块空地,跟法官说公墓后边的空地是他的,怎么办?法官很上道,为镇长提供政策咨询、解答办事流程:镇政府把镇长的地免费借给灾民使用,应该给镇长相应补偿,找懂行的人来估地价。
鉴于镇长和镇政府可以划等号的关系:
事先得任命一位检察官,因为如果有一位检察官来承办这件事,您就更清白些,因为您本人就是有争议的土地主。
镇长采纳了法官的方案,这位临时检察官工作时长共计两个小时。
——搞独裁时,镇长=镇政府。有补偿时,地是镇长的,需要付款时,地是镇政府的。
小镇之前的故事的雏形有了:法官、检察官被崩了,“上边”委派的公民身份登记处处长被崩了,反对党的选民证被撕了。“眼下是戒严时期,没有议会”。
从上面的条件可知:反对党的议员肯定不能幸免。议员没了,当然没有议会。
从那时到现在,镇长无法识别“多数居民的身份”,他需要核实灾民身份去赚钱的时候才想起来这茬——多数居民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,他也不觉得这些蝼蚁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。
他让人给堂萨瓦斯带话“别趁火打劫”,不是说别“打劫”灾民,而是别抢镇长的生意。
堂萨瓦斯和镇长都盯上了蒙铁尔的遗产。堂萨瓦斯悄无声息地蚕食,镇长明晃晃的掠夺。为了掌握遗产的总数和具体情况,镇长软禁账房卡米查埃尔。然后向堂萨瓦斯宣布,蒙特尔留下的牲口全部归镇政府保护。
五、性取向
镇长曾在台球厅当众穿脱衣服。他记住了电影院老板身上的香味。结合前面说的“性冷淡”,他在这方面的表现多少有点不正常。
门多萨问过马尔克斯:《恶时辰》中的镇长究竟是性无能还是同性恋?
马尔克斯答:
我从来没有说过《恶时辰》中的镇长是同性恋;不过,我得承认,他的所作所为会引起别人的怀疑。事实上,我在某一稿里也把这件事写成了镇上流传的谣言,但后来我又删掉了,因为我觉得这么处理过于简单了。我宁可让读者自己去判断。
有人分析,无事发生时镇长有点无精打采,实行宵禁、要抓人、到处搜捕时,镇长马上“活过来”了。权力才是他的“春药”。
在他心中,权排第一,其次是钱,性是最不重要的。
作者:转蓬飘飘(斡鲁)
图表系作者自制。
图片来自网络侵删。
我从不试图说服别人,只不过诉说自己的见解,谢绝脱离人文环境的过度解读和阴谋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