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筱羊

影版《骆驼祥子》开篇，是拉了一辈子洋车的老马头，倒在风雪交加的大街上，祥子伙同几个车夫，给老马头买来茶水和吃食，老马头却舍不得吃，要留给自己的小孙子小马儿。

那时祥子还是个勤劳能吃苦的年轻车夫，他相信老马头的悲剧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
他立志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，做一个独立的劳动者，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汗水一定能过上好日子。

他善良、他真诚，他自己省吃俭用，却对老马头大方地施以援手，可见祥子内心的纯良。

可在小说的结尾，祥子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？老舍先生写道：

祥子，多么体面的祥子，变成‍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。

原先，他一思索，便想到一辈子的事；

现在，他只顾眼前，经验告诉他，明天只是今天的继续，明天继承着今天的委屈。

倘若他也有后悔的时候，他是后悔当初干嘛那么要强、那么谨慎、那么老实。

现在的祥子，怎能占便宜，他就怎么办。他占了便宜，别人就吃了亏，对，这是一种报复。

既然没有从洋车上成家立业，实现自己的理想，那么，什么事在祥子眼里，都变成了就那么回事。

体面的、要强的、好梦想的，利己的、个人的、健壮的、伟大的祥子，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；

不知何时何地回埋起他自己来，埋起这堕落的、自私的、不幸的，社会病胎里的产儿，个人主义的末路鬼。

许子东先生解读老舍先生所说的”个人主义的末路鬼”，他说这并不是一个贬义词。

许先生说：

我‪告诉各位，祥子就是我们。

祥子最简单的说法，就是今天中国几千万的在跑外地的农民工；

可能就是开着一个改装过的电单车、在街上还恐怕警察找他们；

说不定就是滴滴的网约车司机；

对了，祥子就是我们自己。

为什么我们是祥子？

因为我们是城市里所有毛细血管的生命力。

没有我们这样的祥子，这个社会是无法运转的，全靠祥子！

许先生解读得很好，很深刻。但他没敢把后半段说出来，也就是祥子由好变坏的过程，是由他背后黑暗的旧社会造成的，这也是我们为何同情和悲悯祥子的原因。

那么，祥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坏呢？

是虎妞死后？还是小福子自杀后？

都不是！祥子是一步步被逼着走向绝望，以至于疯狂报复的。

祥子

祥子，在与“骆驼”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，是个比较有自由的洋车夫。这就是说，他是属于年轻力壮，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：自己的车，自己的生活，都在自己手里——高等车夫。

他的命运发生第一次变化，是因为想多挣两块钱，揽下了去清华园的活儿。

对于危险信息的麻木，使祥子痛失爱车——在清华园的路上，他连车带人被军阀掳走了。

愤怒的祥子，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，趁着夜色，他顺走了三匹骆驼，偷偷跑了出来。

这是祥子经历的第一次磨难，却并未打消他的斗志。

此时的他，忘了一切困苦，一切危险，一切疼痛；

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，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，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中，祥子坚信！

等到卖掉骆驼，换来三十五块大洋，他已经是“骆驼祥子”了。

虽然被大兵拉去的日子不多，但在祥子心里，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。

他捏着三十五块大洋，要从头开始了。

娶虎妞

祥子؜没了自己的车，只能回到人和车厂，继续租刘四爷的车——拉车、攒钱、买车，这是祥子心中的执念，也是支撑他生活下去的信念。

在车厂里，祥子从不闲着，把汗一落，他就找点事做。

他去擦车、打气、晒雨布、抹油……用不着谁支使，他自己愿意干，干得高高兴兴，仿佛是极好的娱乐。

祥子就像我们所有初入职场的人一样，真诚自然，内心清澈，对未来充满了信心，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。

祥子的“傻”，祥子的“憨',使他在老油条般的车夫中间，成了另类；

他很快吸引了虎妞——也就是刘四爷”老闺女'的注意。

虎妞喜欢祥子，她说什么，祥子总是老用心听着，从不和她争辩；别的车夫，因为受尽苦楚，说话总是横着来；

虎妞便把所有的话，都留给祥子听，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，虎妞仿佛失去了一个朋友，等到他一回来，虎妞似乎也变得爽快和温柔了。

糊里糊涂间，改变祥子一生轨迹的事情发生了——一次酒后，他和虎妞有了肌肤之亲。

等祥子清醒过来后，才发现妞并非处女，这让他无法容忍——一直以来祥子洁身自好，他只想找一个清白、能干、朴实的农村姑娘为妻，从不想和又老又丑的虎妞有任何瓜葛。

祥子有祥子的本事，凭着本事买上车，娶上老婆，这才光明正大。

对于虎姑娘，祥子觉得羞愧。可想到事儿是出于她的引诱，祥子又觉得自己不用负责。

为了和虎妞一刀两断，祥子去了曹先生处拉包月，此时的他，开始感叹命运的不公。

无缘无故丢了车，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，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，无论自己怎么要强，都是白饶。

祥子最大的问题是总是患得患失，他个子虽大，内心却一点不强大。

如若此时他遵从内心的想法，去往天津发展，那么后续的结果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。

虎妞哪里肯罢休，她找上了曹家的门，欺瞒祥子，说自己怀了孕，如果祥子敢“赖账',她就堵着曹家的宅门骂三天三夜。

祥子哪里敢得罪虎妞，更何况虎妞背后还有‘南天霸'一样的人物刘四爷，他只能答应虎妞，等刘四爷寿辰那日，登门磕头。

祸不单行，祥子好不容易积攒的几十块买车钱也被孙侦探洗劫一空，他的心像被挖空一般：

买车，车丢了；省钱，钱丢了；自己一切的努力只为别人来欺侮！谁也不敢招惹，连条野狗都得躲着，临完还是被人欺侮得出不来气！

一切的路都被封上了，祥子只能去找黑塔似的虎妞，他顾体面、要强、忠实、义气。都没有一点用处，因为有条”狗"命！

虎妞、小福子的相继死去

虎妞以净身出户为代价，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祥子。

新婚当夜，当虎妞用戏谑的口气告诉祥子：

要不这么冤你一下，你怎会死心塌地点头呢！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，哈哈哈……

你个傻东西，反正我对得起你，你是怎个人，我是怎个人，我愣是和我爸爸吵了，跟着你来，你还不谢天谢地！

虎妞的欺骗、命运的作弄，都让祥子感到愤怒和憋屈，但他又无力改变什么。

他的一切都任人摆布，他不认识现在的自己，他想不起哭，想不起笑，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着，像小木笼里的一只兔子，眼睛红红地看看外面、看看里面，空有能跑的腿，却跑不出去！

婚后的祥子，也曾想好好过日子，虎妞做饭、收拾屋子，屋里的香气、暖气，都让祥子感到有个家也挺好的。

虎妞怀了孕，家中的开支越来越大。

祥子虽比一般车夫要多挣些，却赶不上虎妞的大手大脚。

家中的钱，左手进、右手出，祥子知道怎样省，虎妞可会花。

此时的祥子，并没有染上什么恶习，他想对虎妞尽自己所能的去供给、去伺候，却奈何命运还是不肯放过他。

虎妞是头胎，加上平时缺乏运动，孕期里又贪吃，导致胎儿过大，生了三天三夜也没生下来。

虎妞在夜里十二点，带着个死孩子，断了气。

祥子的车卖了，钱就像流水似的，等到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，祥子才算清楚了一些。

到城里来了几年，这是他努力的结果，就是这样，就是这样！

祥子连哭都哭不出声来！

车，车，车，是自己的饭碗。买，丢了；再买，卖出去；

三起三落，像个鬼影，永远抓不牢，而空受那些辛苦和委屈。

虎妞死后，祥子让小福子等着他，等他混好了，就来接她。

可等祥子重新从曹先生处找到差事，并让小福子也可以进宅门做佣时，小福子却忍受不住欺凌，上 吊于城外的小山头了。

想着另辟一个天地的祥子，天塌地陷了。

写在最后

买车的三起三落、虎妞的死，都没有将祥子彻底击垮，他始终残留着对这个世间的一点期望、一点善念。

只不过经过数次打击，他的信念消亡了。

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，因为命只有一条啊！

以前祥子看不上眼的事，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——自己的路既然走不通，便没法不承认别人做得对！

祥子就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，直到遇到风烛残年的老马头，把他内心一点点的希望彻底击碎了。

老马头拉不动车了，他告诉祥子，孙子小马儿已死了半年多，老人只能卖掉那辆破车，弄些茶水和烧饼果子在风口卖。

老马头对祥子说：

我算是明白了，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，比登天还难！咱们拉车人，卖的是汗，咱们的女人卖的是肉，甭说了——什么都甭说了——

老马的话，让祥子明白了：什么刘‪四、什么杨太太、孙侦探——并不能因为他的咒骂就得了恶报；他自己，也不能因为要强就得了好处。

自己，就是老马头所说的，被小孩子用线拴着的蚂蚱，有翅膀又能怎样？

只要人家用线一扯，无论如何挣扎，都会从天上落入地狱。

和老马一番对话后，祥子彻底沉沦了，他从“人”变成了“兽”。

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，可是变成了走兽。

一点也⁣不是他自己的过错。

他不再有希望，就那么迷迷糊糊的往下坠，坠入那无底的深渊。

他吃、他喝、他嫖、他懒、他狡猾、因为他没了心，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。

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，等着溃烂、预备到乱死岗上去。

在心理学上有一个无法绕开的经典实验——斯坦福监狱实验。

这个实验彻底颠覆了一个在人类认知史中争论了几千年的问题——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。

1971年，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教授菲利普和同事们，在大学的地下室搭建了一个模拟监狱，并且以每天15美金的报酬，征集了24名心智正常、身体健康的‏志愿者。

实验开始后，志愿者被随机分成两部分，12人充当看守，12人充当囚犯。

当天夜里，'看守们"⁡;就在半夜吹起口哨，验证自己的权威；

随后，为了惩罚不听话的'囚犯"，他们甚至骑在囚犯的身上；

期间，有一位囚犯精神濒临崩溃，教授不得不释放他。

最终，这个实验在第六天被强行终止，原因是，一个实验组织者发现，看守往往在夜间对囚犯更加残暴；

其二，一个博士前来参观，看到囚犯的惨状后感到相当震惊，强烈抗议在实验中如此虐待志愿者。

从斯坦福监狱实验中，我们能够看出，那些志愿者，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都是一些守法公民，也就是普遍意义上的好人。

可是，他们在实验过程中却变得让人如此陌生、如此邪恶。

斯坦福监狱实验，彻底颠覆了过去一些伟人思想所认为的，人性本善论和人性本恶论。

人性是不分善恶的，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善人，也不存在绝对的恶人，善与恶同时存在于人性的深处，会因不同环境而显性。

1936年出版的《骆驼祥子》，比美国的斯坦福监狱实验更早地揭示了人性深处善与恶的真相。

祥子原本是多么善良上进⁣的一个人，却因为外界环境的不断打击，激活了他心中的恶念。

悲剧总是呼唤和人们共同正视生活的残酷和斗争的艰巨，以及人们精神上的各种痛苦，同时严肃地表达了令人怜悯和恐惧的一切告别的愿望。

即使骆驼祥子所描写的一切灾祸、苦难、失误真得都过去了，也应该继续给人以启迪和警惕。

扼杀人性中的恶，点燃人性中的善，这才是整个社会努力和前进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