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南玩家刘俭：从收藏爱好者到文物修复专家（三十）

主笔/奚道贤 顾问/苏斌

“家具店”里有乾坤

周末，我们来到位于英雄山文化市场的“大方堂”博物馆，堂主刘俭先生如约接受采访。

进入大方堂，名贵红木桌、椅、案、几、琳琅满目，明清古典器型、做工精致、装修考究。细看，墙壁悬挂的名人字画，及展橱里的碑拓、瓷器、古墨、古砚、工艺品、文房雅玩等文物才更有乾坤。

刘俭先生1972年生人，中等身材、平头圆颐、神态平和自然。这么多法书名画精品集中展现，在省内是很难见到的，且均为非卖品，比高端的知名画廊格调还要高。我们迫不及待地想欣赏书画名作，刘俭先生就一幅幅介绍书画作品和每一幅背后的故事。

一幅张茂才先生的水墨《双鹅图》，蕉叶下，双鹅戏水，寥寥数笔，灵动自然。他说，张茂才1918年毕业于济南高等师范图画专修科，先后任教于济南正谊中学、育英中学等。曾任济南市美术研究会国画组组长。这幅作品双鹅的脖子一笔挥就，是张先生“一笔鹅”的代表作。对水墨的熟练掌控程度不在齐白石之下，只是受地域、环境、寿限的影响，其艺术地位被严重低估了。

柳子谷先生的《游鱼图》，是1961年画给中共早期革命家，时任周总理秘书的张纪恩先生的。建国前白色恐怖下，张纪恩和邓小平在上海以开杂货铺作伙计为掩护，从事地下工作，掌柜是周恩来。三人在革命战争中结下深厚友谊，在纪录片《邓小平跌宕的十年》和毛毛写的《我的父亲邓小平》中都有对张纪恩的提及。张的堂兄是民国时期美国白宫悬挂收藏中国画“和平鸽”的作者张书旂，与徐悲鸿、柳子谷并称为“金陵三杰”。柳子谷被誉为“板桥第二”，徐悲鸿曾评价其画竹“画到朦胧欲翠滴，先生墨妙耐寻思。”解放后因受曾在国民党中央党部工作的影响，被安排在辽宁鞍山一所中学任教，1962年调入山东艺术专科学校。

山东著名书画家关际泰先生的一幅山水扇面，并题诗一首，深得赵孟頫《鹊华秋色图》的笔意。他是中国现代著名书画家、山东画派创始人之一关友声的兄长，也是关友声学画的启蒙老师。

我们驻足在一幅大篆作品前。这是 1928 年丁佛言先生写给关贡三的，作品大气磅礴，如锥画沙。关贡三是刘俭的老师关天相先生的父亲。丁佛言是中国近代著名书法家，山东黄县人，辛亥革命的领导人之一，民国总统黎元洪时期任总统府秘书长。早年和沈钧儒留学日本，起草了民国第一部宪法，反对曹锟贿选，书法成就和安吉吴昌硕有“南吴北丁”之称。

中国近现代著名书画家李苦禅先生，以大写意花鸟著称，这里展示着他的一幅画给毛主席专列“东方红”号司机郎觉民先生的虾。李苦禅画虾作品少见，深得白石老人真传，又有自家风貌。

被称为“北方虎王”的近现代知名画家吴天墀先生，有一幅“老虎吃鹿（食禄）”的扇面画在这里展示。是1952年画给刘俭的老师关天相先生的。

“关黑弭岳”是近代济南本土四大书画家，即关友声、黑伯龙、弭菊田、岳祥书四大家，均为近代山东画风代表人物，在当今山东画坛上仍具有深远的影响。这里展示着这四位名家的多幅作品。

魏启后先生是山东当代书法界领军人物，也是刘俭少年时代的书画老师。在刘俭先生的会客室里，就有一幅魏启后先生的书法作品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，是1997年题赠给刘俭的。那年刘俭25岁了，魏老写了“刘俭先生正腕”。刘俭从小常去魏老家，此前也有魏老送他的字，称谓是“小刘俭”或“刘俭”。

魏启后先生生前与黑伯龙交往颇深，但合作的作品却很少。前些年，刘俭收藏到一幅黑伯龙先生画的石头，很高兴拿给魏老看。黑伯龙先生已过世。魏老说：“黑老画的石头没有几块，这一幅画得很好啊！我给你添一只鸟吧！”说完，了了几笔，在石头上画了一只翠鸟，并题字落款，成了一幅难得的名家联袂画作！

于希宁、王企华先生都是中国著名的花鸟画家，曾分别任教于山东师范学院、山东艺术学院。这里展示着两位先生文革时期的一幅“喜上梅（眉）梢”（于希宁画红梅，王企华画喜鹊，于先生题跋“一九七三年秋天企华画鸟，希宁补梅，时同客历下。”）代表作品。

刘俭先生说，这只是他多年收藏名家书画的一部分。每一幅作品背后都有一段人文故事。

少小结缘三位大师

刘俭先生是老济南人。外祖父是道士，从小因家里穷，被送到道观里面，就是济南的蓬莱院。在道观学了中医，会看病，家里开中药铺，道士是允许结婚的。外祖父在1948年解放济南时，被炮弹误伤去世，那时他母亲才六七岁。刘俭从小收藏了外祖父留下的一些古书，多是古药书。没想到后来培养了藏书的爱好。目前他已藏书两万多册，有宋版的古籍善本，还有唐人写经等。

他祖父解放前是地主，雇佣长工开棺材铺。父亲是“老三届”之前的高中毕业生，母亲是50年代的大专生，因为成分问题，两人都没有正式工作。父亲一辈子打零工，母亲曾在社办工厂干化验员。刘俭有一个哥哥，一家人属于天桥区的农村户口。

刘俭从小聪慧，稳重，很讨人喜欢，住在按察司街，和魏启后先生是街坊，那时魏先生住在县学街1号。小刘俭喜欢画画，还在上小学之前就到处在墙上画东西，画小人，画猫狗。有人见家里的白墙被乱写乱画，就找到刘俭家里向他父母“告状”。刘俭的爸爸很生气，当时拿皮带抽他。

这事让魏启后先生知道了，就告诉刘俭的爸爸：“孩子喜欢画画也是好事，别打他，我来教他写字画画吧。”那时候，魏启后先生还没有名气，难得碰到好学的小刘俭。魏启后先生先教刘俭学画兰草，画梅，又教他写字。小刘俭果然有天赋，学得很快。到上了小学，刘俭还经常到魏启后老师家里去学习书画。跟着魏老学了五六年，这孩子的兴趣又转移了。上小学五年级时，电视剧《西游记》正热播，他对孙悟空的“火眼金睛”非常着迷，就跟魏先生说：“魏老师，我不跟您学书画了，我想学一眼辨真假！”

那时候济南正建环城公园，挖护城河。到处都能挖到古墓，小刘俭也不害怕，常常跟着看，古墓里会挖出来一些好东西。魏老很了解文物鉴定是门大学问，又与著名文物鉴定家关天相先生熟识，就答应领他去见关先生。

经引荐刘俭见了关天相先生。关先生是1917年生人，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，是山东省博物馆建馆元老，著名文物鉴定家、书画家、考古学家。1986年，刘俭14岁，读初中，正式拜关先生为师。当时关先生还没有离休。 此后经多年教诲、浸润，刘俭得学金石、考古、书画、古建修复、鉴赏之学，取法乎上、涉猎广泛，受益良多。

1992年，刘俭与关天相老师合影

与冰心先生的交往，源于刘俭喜欢写作。上初中了，就往《山东文学》投稿， 发表了散文诗。他试着给冰心先生写信，没想到真的收到了冰心先生给“刘俭小朋友”的回信。更没想到，经冰心先生同意，他竟成了冰心先生家里的常客。冰心先生1900 年生人，比刘俭大 72 岁 。

一个周末（那时还没有双休，周六下午至周日休息），他只身乘火车来到北京，轻轻敲开冰心先生的家门。冰心先生很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小朋友。但当刘俭拿出自己发表的散文诗时，老作家看到的只是华丽词藻在堆积啊，就扔到一边了说“不好”。刘俭问哪里不好时，先生棒喝“就是不好！”刘俭在诚惶诚恐中也就悟到老人说得对！写文章不能只求外表华丽，一定要文字朴实有内容，就像用白开水煮白菜一样，你要能煮出高汤味道来。

此后，刘俭经常利用周末往返济南和北京，住到冰心先生家里。还见到费孝通、雷洁琼、赵朴初、贾平凹、陈忠实、张抗抗等作家、名人来拜访冰心先生。直到冰心老人去世后，他一直与冰心先生的二女儿吴青和女婿陈恕保持着联系。

年少时有机缘结识三位大师，使刘俭一生受益无穷。后来他被聘为山东财经大学客座教授，当学生们问道他当年怎么学的东西？是老师手把手地教吗？他说其实不是的，高水平的老师绝对不用手把手教学生。老先生们感觉那些技能都是雕虫小技，谈起来也是轻描淡写。他们喜欢给你讲故事，让你从中明白道理和学问。

刘俭特别喜欢文房的东西。在冰心先生家里，她案子里边有很多的盛印泥的小盒子，还有砚台盒子、笔架、笔舔等。尤其那个木雕笔舔很精致，它雕成个荷叶状，里边凹凸不平的，用来舔毛笔，让刘俭感到很惊奇。客房挂着一幅梁启超先生写的对联：“世事沧桑心事定，胸中海月梦中飞”，让刘俭至今记忆犹新。

1993年，刘俭在冰心先生家留影

在关天相老师家，刘俭更像是家庭的一员，包括照顾老师的起居。对家中各种文玩、家具更是熟悉。字画、奇石、砚台、紫砂壶等，明白什么香味是花梨，什么是紫檀，听关先生拉呱，谈他在燕京大学上学的时候，和张大千、齐白石、陆和九、容希白、黄宾虹等名家交往的故事。

陆先生喜欢古瓦当，得知济南关有声先生手头有，就托关天相找他这位二叔要了拓片捎过去，未成想遗忘在车站丢失。当时正值冬天，他就找了一个干裂的烧饼拓上，竟让容先生这位古文字大家也无法辨识，真是既调皮又用心的恶作剧。

张大千先生在中山公园搞画展，引来许多名流、藏家前来观展，不少人看完展览就交钱预定展品，关天相负责登记收钱，写“张先生定”或“李先生定”或“张先生再定”。展览结束，张大千就拿出200元大洋给他“当零花”。那时候200元可在北京买套四合院。这些趣闻对刘俭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。

让刘俭迷恋上古家具，还有一个机缘，就是在恩师家看到2001年王世襄先生赠关天相的《锦灰堆》，书中收录家具、漆器、竹刻、工艺、雕塑等十二类内容。刘俭读之感触颇深，引发对红木家具的研究兴趣，这也促使他开启红木家具的创业之路。

从奇石起步到收藏天下

众所周知，搞收藏是一件“烧钱”的事。如何才能以藏养藏？刘俭先生说，对奇石的收藏，让他赚取了涉足收藏的第一桶金。

刘俭特别喜欢石头，山东省有个奇石协会，最初叫花卉盆景协会，聚集了省内不少收藏爱好者，省里退下来的一些老领导也乐在其中。刘俭1993年加盟省奇石协会，因他文笔不错，做事认真，又喜欢写写画画，就被安排了一个职位：协会副秘书长。那年他才21岁。奇石协会有很多活动，组织全省各地搞石展，申请活动经费等，刘俭一马当先，为协会出了不少力。

凭借着在奇石协会的有利条件，刘俭对奇石的收藏、鉴赏很投入。很快就对产自全国各地的各种奇石有了深入了解：如，广西的彩陶石、大化石、来宾石，安徽的灵璧石，新疆的戈壁石、沙漠漆，内蒙阿拉善的葡萄玛瑙，还有产自青岛的崂山海底绿石等等。

那时候，刘俭收藏了不少石头，也在石展上卖掉了不少。奇石收藏爱好者当时正处于膨胀时期。到全国各产地去收奇石，回到本地在石展上出售奇石，成了刘俭20多岁时的赚钱模式。

他常去广西收奇石。那时候还没有银行卡，坐火车出远门都带现金。冬天他把钱缝在内衣里；夏天他故意穿着拖鞋，挎着个破旧的黄书包，里面全是现金。

奇石的鉴赏和增值，配座非常重要。但山东本地，甚至长江以北，配座都比较粗糙，苏州工的精细、美观是业界公认的。刘俭买到奇石，往往是先发往苏州，配好座子之后再发回济南。

通过为奇石配座打交道，刘俭与苏州的一些木工混熟了，他对仿古家具也越来越喜欢，就动起了自己建厂做仿古红木家具的念头。说干就干，一开始他租老百姓的房子，建起个木工小作坊，雇了苏州的工人，自己也刻苦钻研，成了“刘木匠”。

2008年，刘俭开办了大方堂红木家具厂。2018年，他在经十东路章丘区置地28.6亩，成立了大方文化发展（山东）集团有限公司，现有员工60余人。旗下子公司包括：山东大方堂家具有限公司、大方堂文物保护（山东）有限公司、山东凹凸古建工程有限公司、山东友声文化科技有限公司、大方堂博物馆等。

大方堂博物馆藏品一角

回顾这些年走过的收藏和创业之路，刘俭说可谓困难重重，就是靠这种坚守。经营低迷时就剩一个工人了。他说真不错，你为啥还不走呢？工人说：老板待人好，有毅力，他相信能挺过去。

做红木家具，刘俭一入手就立足高端，定位精品仿古家具，或者是仿明式家具，或者仿清宫旧藏家具。因为质优价高，自然只有小部分消费者可以接受。因为做的是正宗仿古家具，自然连沙发都没有，被有的人视为“老土”。遇到合适的客户，刘俭就一个劲给人家“洗脑”，分析各式仿古家具的种种好处。

大方堂博物馆展出的仿古家具

2007 年，红木家具大跳水，从天价到地价还是没人买。别人都改弦更张了，而刘俭看到的是红木材料便宜了，就低价买进囤货。他花了100多万元买了大红酸枝。当时想，即使家具厂开不起来了，把木头卖了也不一定赔钱。真正卖不了，就配石头座。

商界总是大浪淘沙，刘俭一路坚持下来，过了低谷、险滩，一步步将事业做大了。

走上文物修复之路

刘俭先生从研究古典家具，到做仿古家具，又收藏古家具、古建构件，再到修复古家具、古建筑，一路往深层掘进，成了业界公认的专家。

2019年，山东道教协会会长，泰山碧霞祠管委会主任张诚达道长，经人引荐找到刘俭先生。他提出要聘请刘俭团队，将碧霞祠弘德楼年久损坏的金顶子修复还原。刘俭带人现场勘查，2019年做规划，2020年完成了该工程。弘德楼金顶的海墁天花和藻井，是清式建筑风格，构件精致繁琐，全是木质结构。修复之后浑然天成，再现异彩。另外还修复了宋代供案（国家二级文物）、宝座等古家具。这一工程的竣工，也奠定了刘俭古建修复团队的“江湖地位”。

弘德楼金顶海墁天花在修复中

2019年，受共青团山东省委的委托，刘俭带领团队修复了济南育英中学内1904年始建的紫燕楼（山东建团纪念馆），包括清代及民国的旧家具、油印机、上世纪20年代德国产吊扇等物品。

山东建团纪念馆修复后的外景和内景

2021年，刘俭古建团队修复了山东省青少年宫长清火车营地文革时期上游556蒸汽机车一台，和上世纪80年代内燃机车二台。

蒸汽机车和内燃机车修复前后

2023年初，由于山东省博物馆通史展布展需要，对馆藏长21.8米、宽3.44米的明代古船与隋船残体进行保护性移动。由于古船体积大、重量大，且价值珍贵为国家三级文物。为保证移动过程对文物无损伤，刘俭古建团队研制出专业文保修复设备，如文物随型器、移动设备、启动设备。移动工作完成后，应馆方要求，对明代古船底部托架进行更换，又制作了大型文物升举专用设备。成功移动后的古船，向观众展示更为靓眼的姿态。

待移动修复的古船

应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委托，对其库房内明代供案与清中期拐子纹画案，进行保护性修复。

2022年10月，对孔子博物馆馆藏52件家具文物进行保护性修复。其中包括明代黄花梨家具、历代皇帝御赐家具以及孔府两顶轿子、1936年蒋介石赠送孔子第77代嫡孙孔德成结婚礼物沙发、地毯等。文物价值珍贵，且为建国以来首次官方修复。

2022年9月，刘俭古建修复团队取得了可移动文物修复资质证书，是省内为数不多的能够承揽文物修复的单位，在木质文物、大型交通运输工具、武器、兵器、乐器等方面是山东省内唯一一家。

如今，刘俭先生不仅带出了一支技术过硬的古建修复团队，还分别被山东财政大学、山东青年政治学院、山东城市建设职业学院等高校聘为客座教授或特聘教授，将自己多年探索的学识和经验付诸实践，并传承下去。

尽管已集教授、学者、集团董事长于一身，刘俭先生最为醉心的还是在玩味藏品中，或在文物修复中专心做个木匠、画匠。比如古建修复的彩绘，他还是爬上架子自己画，有时一画就是一天，腿都软了，但他还是乐此不疲。